卢浮宫三宝柳林风声-天涯旅人-树下野兔

柳林风声|天涯旅人-树下野兔

河鼠感到心烦意乱,焦躁难安,也不知究竟因为什么。
从表面上看,大自然仍维持着盛夏欣欣向荣的气象,尽管庄稼地的翠绿已让位给金黄,花揪树变红了,林间已有多处染上烈焰般的赤褐,然而光照、气温和色彩依旧没有减退,看不出一年行将逝去的萧瑟迹象。
不过,果园里树篱间那弦歌不辍的大合唱已稀松,只剩几个不知疲倦的歌者,偶尔即兴一首黄昏序曲。杜鹃早就沉默了,知更鸟开始大出风头,其他羽翼界的朋友,原本是这处夏日好风光中熟悉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现在也逐日隐没不见,看得出,他们的队伍正一天天减员。
河鼠向来关注羽翼界的所有活动——看到他们正听从造化的指令囚宠欢颜,日渐南迁,甚至夜晚躺在床上,都能听到那些急于南迁的鸟儿扑棱着翅膀略过夜空的声音。虽然晚夏未逝,然而空气中已荡漾着一种变迁和别离的蕴意。
自然界的旅店,也和其他旅店一样,有它自己的旺季和淡季。显然淡季将临,旅客们一个接一个的收拾行装,结账离去。大自然的公共餐厅,眼下每开过一顿饭,坐椅就撤去一批,一间间客房关闭了,地毯卷起来了,侍者辞退了。
那些留下等待明年旅店重新开业的长住客人,眼瞅着大批旅伴热烈地谈论着下一步的旅行计划、路线和新居,随后飞走的飞走,告别的告别,心情难免不感到伤感凄凉,或者郁郁寡欢,或者烦躁易怒。
干吗非要变换环境呢?干吗不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安安生生过日子?这家旅店在淡季的模样,不见识一下哪里知道这些留下共赏四时美景的长住客人们,享有多少乐趣呢?
可那些打定主意要走的旅客们总是回答说,当然,这无疑是事实,我们非常羡慕你们,也许改年我们也会留下来,不过现在,我们有约啦超级坏人系统,旅行汽车就停在眼前了,出发的时刻到啦——于是,他们笑盈盈地挥手作别,撇下曾经友好相处了一整个盛夏的好伙伴,不管不顾的离开啦!
河鼠作为一种知足常乐的动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不管谁走,他反正不走。尽管如此,眼下处处都忙着辞行送别,行色匆匆,河鼠不免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很难安下心来干点正事。
河岸边,灯芯草已经长得又高又密,河水流速减缓,水位也低落了,河鼠离开河岸,漫无目的地朝田野走去。他走过龟裂的布满尘埃的牧场地,一头扎进一大片麦田。
麦子金灿灿黄澄澄,麦浪翻滚,沙沙作响,有种宁静与饱满的充实感。河鼠喜欢在这里漫游,穿行在粗壮的麦秆丛林间,头顶是被麦秆支起的金色天空——那天空总是不停婆娑起舞,闪闪发光,不时被风作弄,变得歪歪斜斜,然而等风一过,它又毫不在意的抖擞精神,恢复原本的开朗模样。
麦田里,也有河鼠的许多小友,他们是田鼠和野鼠,谢思潇在这一方天地过得丰足忙碌,但总能抽出片刻空闲,跟来访的客人小坐闲谈,聊些近况,顺便互换个信息。
但今天,不知怎的,田鼠和野鼠尽管挺客气,却似乎心不在焉,有些在忙着挖洞掘壕,有些则分成小组,在研究一套套小居室的规划与草图——考虑如何才能构建的紧凑适用,而且要建在仓库附近,有的把积满灰尘的箱子和衣篓拖出来,有的已经在埋头捆扎自己的财物,遍地都是一捆捆一堆堆的小麦、大麦、燕麦、坚果等待运走。
“河鼠来啦!”他们一见河鼠,便喊了起来,“快来搭把手,别在那愣着呀!”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河鼠不是滋味地说,“要知道冬天还早着呐,现在还不到考虑过冬住所的时候!”
“是这样没错,”一只田鼠腼腆地说道,“不过,及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对不史跃武?我们必须赶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轧轧翻地之前,把这些家具、行李和储备粮搬走。再说,你也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套间很快就给抢光了,要是你晚一步,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住下。而且,新居所还得先修整拾掇一番,才能搬进去呀。当然,现在是早了点,我们也知道,不过,我们也只是刚开个头。”
“开什么头?”河鼠不以为然地撇嘴,“现在天气这么好,跟我一道划划船、或者去树篱边散散步,或者去林间野餐,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不好吗?”
“哦,今天就不去了,谢谢你的好意,”田鼠忙说,“也许改天等我们有空——”
河鼠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不想蹴到一只帽盒,摔倒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
“要是人们小心在意些,”一只野鼠尖刻的说,“走路留点神看道,人们就不致伤着自己,不致失态了!注意那只大行李袋,河鼠!你最好找个地方坐坐,再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也许就有空闲陪陪你了。”
“你所说的‘空闲’,恐怕在圣诞节之前,是不会有的。”河鼠没好气地反唇相讥,然后他在行李堆中择路走出麦田。
河鼠灰溜溜地回到河岸,这有他忠实稳重的老河,它从不收拾行装,从不开溜,也从不搬到别处去过冬。
他看见,岸边的柳林里,栖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又来了一只,跟着又来了第三只,燕子们在枝头不停地动弹,热烈地低声交谈。
“怎么,这就要走?”河鼠踱到他们跟前,问道达人秀安澜,“着什么慌啊,要我说,这简直滑稽可笑!”
“哦,如果你是说要走,我们还不走哩,”第一只燕子回答道,“我们只是筹划筹划,安排安排。只是谈谈,今年打算走哪条路线、在哪歇脚,诸如此类的,这也挺有趣哩!”
“有趣?”河鼠说,“我真不理解,你们干嘛非要离开这个愉快的好地方不可,离开想念你们的朋友,和刚刚安顿好的舒适的家。到该走的时候,我不怀疑,你们会勇敢地飞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变幻莫测的新环境,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可是,这会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就谈论起来,哪怕只是想一想,这未免——”
“你当然理解不了,”第二只燕子打断他,“首先,我们内心感到一种骚动,一种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如同信鸽般,一桩桩一件件飞回来了寿星鱼,它们夜间在梦中与我们翱翔,白日里则随我们一道在空中盘旋,那些早已忘掉的地方,它们的气味、名称以及方位就重新在我们心中复苏了,我们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让自己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今年你们能不能留下不走,就呆一年行不?”河鼠巴巴向他们建议,“我们会尽力使你们过得舒适惬意,你们走得老远,根本想象不到我们这儿过得多开心!”
“有一年我试着留下来了,”第三只燕子说,“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留下了,没跟别的燕子一块儿走。开头几星期还好,可后来瑶山剿匪记,哎呀呀,黑夜那么漫长,好无聊啊,白日里不见阳光,阴凄凄的,空气又潮又冷,一亩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虫子。这样哪成啊,我的勇气很快垮掉了,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寒夜,我起飞了。那天东风刮得紧,我在内陆飞得挺顺利,飞过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拼搏一番,才穿过山隘。当我飞到大湖上时,我又一次感到背上暖融融的太阳,尝到第一只肥胖虫子的美味,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再也忘不掉!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场噩梦,未来全是欢乐的假日。我不停地往南飞,飞得轻松、自在、悠闲,只要随时注意倾听南方的呼唤。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过教训,再也不敢违抗南方的召唤了。”
“是啊,是啊,南方在召唤,南方在召唤,”另两只燕子喃喃地说,“南方的色彩,南方的歌,南方明媚的空气,哦,你可曾记得——”他们忘掉了河鼠,只顾沉湎在热情的回忆里。
河鼠听得出神,他的心开始烧地火辣辣的,他明白,他心里的那根弦,那根一只沉睡的,没被察觉到弦,终于震颤起来了。光是这几只鸟儿并不生动的第二手叙述,就足以撩拨起这种如痴如醉的新感受,如果亲自去南方看一看,感受一下南方阳光的热烈,南方轻风的拂慰,南方空气的香甜,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滋味?他闭上眼,有一刻纵情沉溺于幻梦中,等他再睁开眼,那条老河似乎变成了浅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也变得黯然无光了。这时,他那颗忠于老河的心,似乎在大声谴责他软弱自我的背叛。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河鼠猜疑地问,“这片可怜的灰色小天地,还有什么可吸引你们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说:“在适当的季节到来时,你以为我们会感受不到另一种召唤吗?那丰茂的草地,湿润的果园,满是虫子的暖水池塘,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围的各种农场设施,不也在召唤我们吗?”
第二只燕子说:“你以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听到杜鹃的啼鸣吗?”
“到一定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患起思乡病,想起英国溪水上漂着的幽静睡莲。不过现在,那些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遥远。这一刻,我们的血液是和着另一种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又自顾自互相唧喳起来,这会他们兴奋的话题是蔚蓝的海洋、金色的沙滩,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围墙。
河鼠又一次焦躁不安的走开了。他爬上大河北岸低缓的斜坡,躺了下来,极目向南望去,南边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以南更远的地方了。
迄今为止,那条大丘陵带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梦幻山脉,他目光的极限,在那以外,没什么值得他去看或了解的东西。今天,他极目南眺,一种新的渴望在他心中翻腾,那绵亘低矮的丘陵之外,仿佛颤动着新的希望。今天,看不到的东西成了至关重要的,不了解的东西成为唯一的真实。
山的这边,是空虚,山的那边,是一派鲜活的生活实景,他内心的眼睛仿佛看到那碧波荡漾、白浪翻滚的海洋,那沐浴在阳光下的沙滩以及白色的别墅在橄榄树的掩映中闪闪发光,宁静的港湾,停满了气派的船舶,准备开往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岛屿。
他站了起来,朝河岸走去,随后,他改变了主意,转向那条尘土飞扬的小径。他躺了下来,在小径两侧茂密阴凉的矮树篱的掩蔽下,他可以默默观望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向的那个奇妙世界,还可以细细观察走在路上的往来旅人,想着他们将去寻求或不寻自来的种种好运、奇遇,在那边,在远方!
一阵脚步声传到他耳中,一个走乏了的身影映入他眼帘——是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
那只过路的老鼠走到他跟前时,用一种带点外国味儿的姿态向河鼠致意,迟疑了片刻,然后愉快地微笑着,离开道路,来到阴凉的树篱下,在他身旁坐下。
河鼠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看得出这位风尘仆仆的旅客显得很疲乏,因此多少明白老鼠此时的心情,也懂得动物们时而遵循的一个信念——当疲乏的身体松弛下来,大脑需要宁静时,无言的相互作伴是最有益处的。
这位过路的老鼠很瘦,尖脸,肩背微躬,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纤巧优美的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蓝针织上衣,裤子底色原是蓝的,打了补丁,满是泥污。他随身携带的微薄财物,用一块蓝布手帕包着。
这位陌生老鼠歇了一会,然后叹口气丝黛拉苟萨,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环视四周,“那是苜蓿,微风吹来阵阵暖香,”他评论说,“牛在我们背后吃草,时不时地喷一下鼻息。远处有农人收割庄稼的声音。河流就在附近不远,因为我听到红松鸡的叫声。从你的身形看,我想你一定是位内河水手。一切都像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进行。朋友,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只要你身强力壮又勤劳,你的生活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啊,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做梦似地回答说,可是不像平日那样信心十足。
“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陌生老鼠谨慎地说,“不过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尝试过,所以我知道中村功。正因为我刚刚领略过——生活过六个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瞧,我现在脚走疼了,肚子饿了,就要离开这种生活,往南边流浪,听从那个老呼唤,回到那种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许我离开它。”
难道说,他又是一个南行的动物?河鼠暗想,他问道:“你刚从哪儿来?”他不敢问老鼠要往哪儿去,因为答案是什么,他似乎已很清楚。
“从一个可爱的小农庄来,”陌生老鼠简短地回答,“就在那个方向,”他冲北边点点头,“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什么都不缺。我有权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不过,来这里,我也喜欢,同样喜欢!因为我已经走了那么多路,离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许多秦利鸽!”他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地平线,像在倾听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所缺少的,尽管那里有牧场和农庄的欢快音乐。
“你和我们不属一类,”河鼠说,“你不是农家老鼠,而且依我看,也不是本国老鼠。”
“不错,”外来老鼠说,“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最初启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虽说我在那也可说是一只外国老鼠。朋友,你听说过君土坦丁堡吗?一座美丽、古老又光荣的城市!你大概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驶向那里,他和他的随从骑马进城时,满街都悬挂紫色和金色的天篷向他致敬。君土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驾临他的船,和他一道宴饮。西格尔德回国时,他手下的北欧人有许多留下没走,参加了皇帝的御林军。我的一位生长在挪威的祖先,也随着西格尔德赠送给皇帝的一艘船留下了。打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员。对我来说锋芒毕露造句,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黄天元,它和伦敦之间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也都熟识我。随便我来到它们中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就等于到了家。”
“我想,你一定常去远洋航行吧?”河鼠来了兴趣,“成年累月看不到陆地,食物短缺,饮水也要配给,但你的心总和大洋相通,不是么?”
“根本不是这样,”航海老鼠坦白地说,“我只是做海岸营生,很少离开陆地。吸引我的是岸上的快乐时光,和航海一样。南方的那些海港,它们的气味,夜晚的那些停泊灯,多么令人神往啊!”
“是啊,也许你选中的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带疑惑地说,“如果你愿意,请给我讲讲你的海岸生活好吗?讲讲一只生气勃勃的动物能从那里带回些什么,使他以后可以在炉边回忆许多光辉的往事,来告慰晚年。至于我的生活嘛,实话对你说,今天我觉得它怪狭隘,怪局限的。”
 
“我上次出海,”航海老鼠说开了,“是希望办一处内陆农庄,于是我就登上了这片国土。这次航海,可以看作是我历次航海的一个例证,确实也是我丰富多采的生活的一个缩影。开头,照例是由家庭纠纷引起的——家务风暴的警钟敲响了。”
“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由君士坦丁堡启航,驶入古代世界的海洋,朝着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行进,海上的每一个浪头都荡漾着令人难忘的回忆。那些日子,白天阳光灿烂,夜间和风习习。船不停地进港出港,到处都遇到老朋友。在炎热的白天,我们睡在阴凉的庙宇或废水池里,太阳落山后,就在嵌满星星的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纵情饮宴,放声高歌!”
“从那里,我们又转向亚德里亚海沿岸——那里的海岸弥漫着琥珀色、玫瑰色、蓝晶色的空气。我们碇泊在陆地环抱的宽阔港湾里,我们在古老而豪华的城市里游逛。末了,有一天早晨,我们顺着一条金灿灿的航道驶进了威尼斯。威尼斯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啊!在那里,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闲逛,尽情玩乐!要是游倦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边,和朋友们一道吃喝。那时,空中乐声悠扬,头上一天繁星,河里满是摇摆的游艇,船头熠熠发亮,一只只游艇紧紧挨着,你都能踩着它们从一岸走到另一岸!”
“说到吃的,你喜欢吃鲜贝吗?得,得,那个,咱们现在还是少谈为妙。”他沉默了一阵。
河鼠也默不作声,他听得入了迷,仿佛乘上一只梦中游艇漂呀漂,听到一首高亢的魔幻之歌,在雾气蒙蒙、波浪拍击的河墙之间回响。
“然后我们又向南驶去,”航海老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的海岸航行,来到巴勒摩。在那儿,我离船上岸,逗留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我从不死守住一条船——那会使人变得头脑闭塞,思想偏颇。再说,西西里岛是我爱去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我都认识,他们的风尚很合我的口味。我在岛上和朋友们一道,在乡间愉快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等到我呆腻了,我就搭上一艘驶向萨丁尼亚和科西加的商船。我又一次感到新鲜的海风和浪沫扑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可在那个你们管它叫货舱的地方,是不是闷热得很?”河鼠问。
航海鼠拿眼瞄着他,眼皮像是眨巴了一下,“我是个行家里手,”他率直地说,“船长室对我来说够好的了。”
“大家都说,航海生活是很艰苦的,”河鼠喃喃地说,陷入了沉思。
“对于水手来说是艰苦的,”航海老鼠严肃地说,若有若无地又眨了一下眼睛,“在科西加,我搭上一艘运葡萄酒去大陆的船,傍晚时我们到达阿拉西奥,船驶进港口。我们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长绳把酒桶一个个连结起来,然后水手乘上小艇,朝岸边划去,小艇后面拖着一长串上下漂浮的酒桶,像一哩路长的一串海豚复仇者纸飞机。河滩上有马车等着刘彦宏,拉上酒桶穿过小镇陡峭的街道。运完最后一桶酒,我们就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歇一会儿,晚上再和朋友们一道喝酒,直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大橄榄林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这时我已经暂时不去海岛,不过还常同海港和航行打交道。我在农人当中过着懒散的生活,躺着看他们干活,或者摊开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卢浮宫三宝,山下就是蔚蓝的地中海。于是,我就这样轻轻松松,一程又一程,或步行,或乘船,最终来到了马赛,会见了同船的老伙伴,访问了远洋巨轮,又一次吃喝饮宴。这不,又该谈到鲜贝了!是啊,有时我做梦梦见马赛的鲜贝,竟哭醒了!”
“这话倒提醒了我,”知礼的河鼠说,“你不久前提到你饿了,我该早点说才是。你当然不反对留下来和我共进午餐啰?我的洞就在附近,现在中午已过,欢迎你来我家用点便饭。”
“噢,你心肠真好,真够朋友!”航海老鼠说,“我坐下时,确实是饿了,后来一提到鲜贝,就饿得受不了。不过,你能不能把午餐拿到这儿来?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太喜欢进洞里的。再说,咱们一边吃,我一边还可以接着给你讲,讲我的航海经历和愉快的生活。我很高兴讲这些事,从你的神情来看,你也很爱听。如果进屋去,十有八九我会马上睡着的。”
“这是个好主意。”河鼠说,急忙跑回家去。他拿出午餐篮子,装好一顿简单的午饭。考虑到来客的出身和嗜好,他特意拿了一个几码长的法国面包,三根香肠,一大块干酪,还有一只用稻草裹着的长颈瓶,瓶里装着遥远南方山坡上密制窖藏的葡萄美酒。
装满一篮后,他飞快地跑回树篱下。他俩揭开篮子盖,把食物一样样取出摆在草地上。听到老海员一个劲儿夸他的口味和判断力原阳k5哥,河鼠高兴得满脸泛红。
航海鼠稍稍填饱了肚子,就接着讲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经历。他带领着这位懵懂无知的听者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陆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来到英国的康威尔郡和德文郡那些可爱的港口,然后溯海峡上行,到达最后的港湾地带。他顶着暴风雨和恶劣的天气,逆风航行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了陆地,迎来了又一个春天的迷人气息。这一切激励着他匆匆奔向内陆腹地,一心想体验某种宁静的农庄生活,远远避开海上的颠簸劳顿。
河鼠听得出神,激动得浑身颤抖,一里里随着这位冒险家穿过风雨如晦的海湾,船只拥挤的碇泊处,乘着汹涌的潮水,越过港口的沙洲,驶上千回百转的河流,河的急转弯处隐藏着繁忙的小城镇。最后听到航海老鼠在他那座沉闷的内陆农庄长住下来时,河鼠便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也不想听有关这座农庄的故事了。
吃完饭,航海老鼠恢复了体力,精神抖擞,说话声更加有力,双目炯炯,仿佛从遥远海域的灯塔借得了熠熠火光。他往杯里斟满了殷红透亮的美酒,身子歪向河鼠,目光逼人,用他的故事抓住了河鼠的整个身心。
此时航海老鼠那对眼睛是变幻莫测的灰绿色,如同汹涌起伏的北方海洋,而杯中的酒风斩冰华,闪耀着热烈的红宝石光芒,恰似南方的心脏,为有勇气与它脉搏合拍的人而跳动。这两重光芒——游移不定的灰绿色光芒和稳如磐石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光芒主宰了河鼠,把他牢牢缚住,使他心迷神驰,无力抗拒。
这两重光芒以外的清静世界远远退去,不复存在了。只剩下航海老鼠的话音——那滔滔不绝的奇妙的话音,它究竟是说话,还是时而变成了歌唱,变成水手们起锚时高唱的号子,帆索在呼啸的东北风里的嗡嗡低吟,日落时澄黄色的天空下海上渔民拉网的歌谣,还是游艇或帆船上弹奏吉他或曼陀林的琴音?
这话音似又变成了风声,开始是呜咽悲鸣,随后逐渐转强,变成咆哮怒吼,又越升越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最后又渐渐降低,成了满帆边缘在空气里振动的悦耳颤音郭正利。这位着了魔的聆听者,仿佛听到了所有这些声音,还夹杂着海鸥和海燕饥饿的悲鸣,浪涛拍岸时轻柔的轰响,沙滩表示抗议的呼喊。河鼠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随着这位冒险家游历了十几个海港,经历了战斗,脱险,聚会宛若一梦,交友,见义勇为的壮举。
他时而在海岛探宝,时而在平静的泻湖钓鱼,时而又整天躺在温暖的白沙上打盹。他听他讲深海捕鱼,用一哩长的大网捞起银光闪闪的鱼群;听他讲突如其来的危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排山巨浪的狂吼,还有大雾天头顶上忽地冒出巨轮高耸的船头;听他讲返回故里的欢乐,船头绕过海岬,驶进灯火通明的海港;码头上人影晃动,人群在欢呼,大缆索啪地甩了过去,水沫四溅;他们吃力地走上陡峭的小街,向那挂红窗幔的温煦快意的灯光走去。
后来,河鼠在白日梦里仿佛看到,探险鼠已经站起身来,但仍在说个不停,那双海灰色的眸子仍旧紧紧盯着他。“现在,”他轻轻地说,“我又上路了,朝着西南方向,风尘仆仆地一连走许多天,直到抵达我熟悉的那个坐落在海港峭壁上的灰黄色滨海小镇——在那儿,从昏暗的门道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行石阶,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粉红色缬草,石阶的尽头,便是蓝莹莹的海水。”
“古老海堤上的铁环或桩柱上,系着漆成鲜艳色调的小艇。涨潮时,鲑鱼随波跳跃,鲭鱼银光闪闪。巨轮日夜不停地在窗前徐徐滑过,驶向碇泊处或大海。所有航海国家的船只,早晚都要抵达那里,在特定的时辰,我选中的那条船就会抛锚。我不急于上船,而是静候时机,直到船驶进河中央,载满了货,船首朝向海港时,我才乘小艇或攀着缆索悄悄溜上船去。”
“早晨醒来,我就会听到水手的歌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绞盘的嘎吱声,还有收锚索时欢快的哐啷声。我们扯起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帆。船离岸时,港边的白色房屋就从我们身边慢慢滑开,航海就此开始!当船向海岬缓缓驶去时,她全身披满了白帆,一到外海,她便迎着汪洋大海的万顷碧波,乘风破浪,直指南方!”
“你呢,小兄弟,你也要来。因为光阴一去不复返,南方在等着你。冒一次险吧!听从召唤,趁着时机还没有溜走!你只消关上身后的门,迈开可喜的一步,你就走出了旧生活,跨入了新生活!”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杯中的酒饮干了,好戏演完了,如果愿意,你就溜溜达达往家走,在你安静的河边坐下来,揣着满脑子精彩回忆,款待你的朋友们。你撵上我毫不费力王子宁,因为你年轻。而我已经上了年纪,行动日趋迟缓。我会一步一回头盼望你,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步履匆匆,心情愉快,面对着偌大的南方,走过来的!”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蔡振国,听不见了,就像一只虫子的小喇叭由强变弱,最后杳无声息了。河鼠愣愣地瘫在那儿,远处的路面上,只剩一个小黑点。
河鼠呆呆站起来,动手收拾午餐篮子,仔仔细细,不慌不忙。他呆呆回到家里,归拢一些小的必需品和他珍爱的特殊物品,装进一只背包。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在屋里来回转悠,像个梦游者,张着嘴不住地倾听。然后,他把背包甩到肩上,仔细挑选了一根粗棍,准备上路。他半点也不着急,可也毫不迟疑,一脚迈出了家门。
就在这当儿,鼹鼠出现在门外。
“喂,河鼠,你要去哪?”鼹鼠一把抓住河鼠的胳臂,惊愕地问。
“去南方,跟别的动物一道。”河鼠梦呓般地喃喃道,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先去海边,再乘船,到那些呼唤我的海岸去!”河鼠坚决地径直往前走,仍旧不慌不忙,毫不动摇。
鼹鼠慌了神,忙用身子挡住他,同时盯着他的眼睛瞧。他发现,河鼠目光呆滞,凝固,出现一种波浪般浮动的灰色条纹,不是他朋友的眼睛,而是别的什么动物的眼睛!
他用力把他抓牢,拖回屋里,推倒在地上,按住不放。
河鼠拼命挣扎了一阵,然后,像是突然间泄了气,躺着一动不动,虚乏无力,闭着眼睛,直打哆嗦。
鼹鼠随即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只见河鼠全身瘫软,蜷缩成一团,身子剧烈地抽搐,过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嚎。
鼹鼠关紧了门,把背包扔进一个抽屉,锁好,然后静静地坐在朋友身边,等着这阵奇怪的邪魔过去。
渐渐地,河鼠沉入了惊悸不宁的浅睡,间或惊醒过来,嘴里面咕哝着什么。在懵懂的鼹鼠听来,全是些荒诞不经的异国事情。过后,河鼠就睡熟了。
鼹鼠心绪焦虑不安,暂时离开河鼠,忙了一阵家务。天快黑时,他回到客厅,看到河鼠仍呆在原地,完全清醒了,只是没精打采,一声不吭,神情沮丧。
鼹鼠匆匆看了一下河鼠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清澈、乌黑,这使他颇为满意。
于是他坐下来,试图使河鼠打起精神,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怜的河鼠竭力一桩桩一件件作着解释——可是那些多半属暗示性的东西,他用冷冰冰的语言又怎么说得清呢?他怎能对另一个人复述那曾经向他歌唱的迷人的海声,又怎能再现航海老鼠千百种往事的魔力?现在魔法已破,魅力消失了,几小时前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现在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了。
所以,他没能使鼹鼠明白他那天的经历,就不奇怪了。
对鼹鼠来说,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就是那阵狂热病,尽管使河鼠受到打击,情绪低落,但终究已经过去,他又清醒过来了。
一时间,他似乎对日常生活中那些琐事没了兴趣,对季节变换必然带来的变化和活动,也无心去作安排了。
后来,鼹鼠像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到正在收获的庄稼,堆得高高的车子,奋力拉车的马匹,越长越高的草垛,还有那冉冉升起的一轮皓月,照着地上遍布的一捆捆庄稼。他讲到苹果在变红,野果在变黄,讲到制作果酱、蜜渍水果、蒸馏酒类。就这么一样一样,轻轻松松就谈到了隆冬——冬天的热闹欢乐,温暖舒适的屋内生活。到这时,鼹鼠简直变得诗意盎然了。
渐渐地,河鼠坐了起来,和他交谈了。他呆滞的眼睛又亮了,恹恹的神情消退了。随后,乖觉的鼹鼠悄悄溜开,拿来一支铅笔,几页纸,放在朋友肘旁的桌子上。
“你好久没作诗了,”鼹鼠说,“今晚你可以写点诗试试,而不必——呃,老是冥思苦想了。我估摸着,你要是写下几行——哪怕只是几个韵脚你就会觉着好过多了。”
河鼠倦怠地把纸笔推开,可是细心的鼹鼠找个由头离开了客厅。过了一会,他从门边往里窥看时,只见河鼠已在聚精会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嘬着铅笔头。尽管嘬铅笔头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多得多,可鼹鼠还是快慰地看到,他那往日熟识的密友,已在回归的路上了。